四、为鱼代言,矢志不渝
长江是我国第一大河流,也是生物多样性资源极其丰富的一条生态河流。在长江流域,鱼类资源具有种类丰富、资源量大,特有性高、经济物种多和分布区域差异大等特点,是我国淡水渔业的摇篮。据不完全统计,长江流域有水生生物4300多种,其中鱼类400余种,特有鱼类180余种。这里曾是中华鲟、长江鲟(又名达氏鲟)、白鲟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乐园,近三四十年来,伴随经济发展、工业繁荣及人类活动的影响,渔业捕捞强度急剧上升。白鳍豚、白鲟已难觅踪迹,中华鲟、江豚的数量也岌岌可危,就连青、草、鲢、鳙长江“四大家鱼”的资源量也大幅萎缩。
曹文宣最爱长江水,也最爱长江鱼。他说鱼儿虽是动物,也需要保护。一辈子同鱼打交道,最了解它们,他有责任帮鱼类讲点话。曹文宣是鱼类研究专家,了解它们的结构、习性;更是鱼类的代言人,鱼类家园的守望者,他深知鱼类的危机、鱼类的窘状,他要守护鱼类生存栖息地。20世纪70年代以来,曹文宣长期致力于长江鱼类资源和珍稀特有鱼类物种保护的研究,他主持了多项有关水利工程建设对鱼类资源的影响和对策的研究,他深切地体会到,因为人类的不合理开发,鱼类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差,生活空间也越来越小,一些鱼类甚至濒临灭绝。2016年1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上听取对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的意见和建议,并发表重要讲话,曹院士对此记忆犹新:
习近平总书记2016年1月在重庆的讲话,就提到当前和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要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要把实施重大生态修复工程作为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项目的优先选项。现在长江生态怎么修复,这个问题就涉及水电大开发的问题。
我很早就注意到人类经济社会发展导致生态环境变化并对鱼类生态造成影响。1958年我在重庆工作站的时候,长办(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就委托我们调查岷江一带的水生生物,我们也写了相关的调研文章。后来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我在汉江、富春江做调研,还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鱼的产卵期推迟了,比长江的产卵期推迟了。情况是长江4月底~5月初鱼儿开始第一批产卵,富春江那里要5月下旬才产卵。后来我就追溯这个原因,追溯到新安江,就是千岛湖,新安江水库是一个多年调节水库,发电出来的水是低温水,7、8月份的时候那里的自来水都是很冷的,只有十几度,冰手的。人们游泳都不能在下面河里游,都是在水库里游。我通过查阅资料及60年代以来每年我们研究室的野外调查资料,发现江鱼产卵温度没有低于18℃的,都是18℃以上才能产卵的。所以18℃是后来搞人工繁殖的水温需要,如在云南,四季如春,十几度水温,很难达到18℃,所以云南搞人工繁殖往往是不成功的。因此,1983年的时候,我们写了一个研究报告探讨人类社会发展与水生生物的生态环境保护问题。
人类对鱼类的影响有多种因素夹杂在一起,其中渔业捕捞的失控,一度成为影响长江珍稀、特有鱼类生存的最关键因素。我发现捕捞对鱼类资源破坏得很严重,从80年代开始用尼龙线和胶丝代替传统的麻、棉、丝等织网材料后,捕捞强度明显提高,特别是用机器织胶丝网,很密,直径1.5厘米的网眼能把小鱼、小虾都捕起来,对技术要求不高、利润也大。过去渔民用手工织渔网,没有捕鱼技术。现在只要有钱就能买得到那种网,雇两个人就可以搞“迷魂阵”,“迷魂阵”有9个网袋,而网织得更密。倘若有鱼不慎游到“迷魂阵”里,它就像进入了一座迷宫,根本绕不出来。把网袋解开,里面好多都是长不盈寸的小鱼。拉一两百米长拦河的网围起来,各种小鱼都能捉到。再加上搞电捕,用两条轮船横拉电缆在江中捕鱼,所到之处所有动物悉数击毙。
2003年渔业部门规定了3个月的休渔期,长江中下游是4、5、6三个月。休渔期过了我让学生下去调查,发现“迷魂阵”中有大量5月刚刚生出来的小鱼,是四大家鱼的幼鱼。9厘米长的草鱼、5厘米长的鲤鱼……那些如手指般细长的小鲚鱼,平均每条的体重仅2.5克。所以休渔三个月可以起到一些保护产卵期鱼的作用,但是幼小的鱼还是会被捕捞起。特别是“迷魂阵”、电捕这些手段,可以把大鱼小鱼都抓到。2007、2008年我去洞庭湖调查,发现那些渔民一早上要搞一船小鱼到岸上卖给养鱼的个体户,养甲鱼、养鲇鱼的这些养殖户作为饲料,几毛钱一斤,其中有鲤鱼、鳜鱼的幼鱼拿去做饲料,很浪费,资源破坏得非常严重。20世纪60年代,我在江西湖口调研,经常能看到上百斤的青鱼,现在都看不到了。2000年以后,白鳍豚、白鲟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相继功能性灭绝,让人心痛!2006年我提出来要求保护长江资源,现在渔民靠传统的方式捕不到什么鱼,也没办法生活,所以只能靠非法的“迷魂阵”、电捕。你看汉江的渔民拖网周围都拴着电极,一个电瓶充电,都用这种方式来捕捞的。电捕是明文规定禁止的,违法渔业一定要被禁止,因此我建议休渔时间要充分,以至要有一定的恢复期,连续10年,给鱼类繁衍以足够的时间。让长江充分休养生息。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水电的无序开发,使河流断断续续断流干涸,河流生态系统遭到严重破坏,生态系统服务功能丧失。1981年,曹文宣将中华鲟确定为救鱼措施的主要对象,并科学地论证了其可以在坝下自然繁殖,主张进行繁殖群体保护和人工繁殖放流,保障了这一珍稀鱼类的繁衍生息,并提出建立自然保护区、恢复河流原来的自然流态、人工繁殖放流等保护措施。
为了守住鱼儿已经非常有限的生存空间,经曹文宣多方呼吁,2005年国务院批准建立包括整条赤水河在内的“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从2017年1月1日起,赤水河成为长江首条实施全面禁渔10年的一级支流。近年来,曹文宣致力于长江鱼类资源和珍稀、特有鱼类物种保护的研究,包括“赤水河水域生态和水生生物调查”等监测研究项目等,耄耋之年的他仍然为保护鱼类的生长栖息地不懈努力着。
对中华鲟的保护要从20世纪70年代说起,我国开始修建葛洲坝水电站。当时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要为中华鲟修鱼道,让它通过鱼道上去;一种意见认为修鱼道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中华鲟太大了,它是一种大型的洄游性鱼类,中华鲟可以长到1500磅,大概是1300多斤。国外还没有大鲟鱼能够通过高坝的例子。北美和欧洲一些国家在水利枢纽修建过鱼设施,主要是针对鲑科鱼类(如大麻哈鱼、鳟鱼),其次是鲱科和鲟科的洄游性鱼类。鲑科鱼类有强烈的回归性,并且有很强的游泳能力,必须返回到原来的出生地繁殖,亲鱼繁殖后死亡,像大麻哈鱼,大麻哈鱼上去后生了(产完卵)就死了,也不存在下坝问题,这是欧美修建鱼道有一部分获得成功的原因。我国的鱼类区系与欧美有很大的差别,中华鲟生后还要回到海里去,它不是生一次就完了,它还要下来。对这些鱼类的保护问题不是修建鱼道就能够解决的。修建过鱼设施是一项花费巨大的工程,如果不尊重科学事实,硬性要求每个水电工程均修建过鱼设施,不但不能达到保护资源的目的,还造成资金上的浪费。上游原有的中华鲟产卵地没有了,可以代之以繁殖群体保护和人工繁殖放流,不仅保证了该物种的繁衍,而且为国家节约大量的基建投资。令人振奋的是,1982年10月底到11月初,我们科研团队在葛洲坝下游发现了中华鲟在新形成的产卵场自然繁殖的情形,捕获了吞食中华鲟卵的鱼和捞到了刚孵化的中华鲟鱼苗。
2021年5月21日,以庆祝“国际生物多样性日”和第二个“国际茶日”为契机,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与《生物多样性公约》秘书处、联合国粮农组织共同举办网络研讨会,主题是“通向昆明之路,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各方围绕2021年10月在云南昆明举行的《生物多样性公约》第15次缔约方大会筹备工作进行深入讨论。
2021年在昆明召开了国际生物多样性保护会议,提出保护生物多样性就要保护多种生物的栖息地,从生态系统的角度来保护它。栖息地是一个很大的概念,不同种类要求的栖息地不一样,有些在湖泊里面,有些在河流里面,比如圆口鲷鱼、岩原鲤就是在长江的流水里生活的。水利大坝一修,600多公里长的长江上游江段将由急流环境变为缓流环境,这将使124种长江特有鱼类中的40多种面临生存变化。金沙江下游溪洛渡原来也是1000多公里长的江,水电梯级开发后流水变成梯级水,梯级是一段接着一段的,中间是没有河流流水的,下面从向家坝横断口到重庆马桑溪河口的干流江段,只有300多公里,受到金沙江水库调节调速后下来低温水的影响,不光是水库的栖息地没有了,就是河流里的鱼类栖息、繁殖的生态条件也改变了,水温、涨水条件、水生生物的组成都发生了改变。
长江上游的特有鱼类有124种,分别分布在不同的河流或河段,它们是上游鱼类的代表性物种,是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主要对象。在上游的金沙江、雅砻江和大渡河等水能蕴藏量较大的河流修建梯级大型水电站后,这些特有鱼类的栖息地已大部分丧失甚至完全消失,已经不能继续在原河段 生存。
现在来说,这个问题非常严重。中华鲟从2013年开始长江宜昌就没有产卵,上游的长江鲟从2007年开始就没有产卵了,就靠人工放流,过去每年放流都被渔民捕起来了,今年我们调查赤水河的时候,发现了体重十几斤的长江鲟,但是还要过两三年,特别是五年后要看看能不能在赤水河产卵。赤水河分布有鱼类160多种,其中长江上游特有鱼类46种。赤水河鱼类种类组成与长江干流和金沙江下游的鱼类组成相似。原来在金沙江中、下游繁殖的长薄鳅、中华金沙鳅等鱼类,受向家坝电站阻隔,已进入赤水河产卵;2018年也发现草鱼在赤水河繁殖。现在赤水河干流没有修水坝和电站,保持着天然的河流特征,同时流程较长、流量较大,水域生态系统较有代表性,但支流像桐梓河等还是修了一些水电站,需要加以整改。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干流段的水温、径流过程等生态因素受上游不断增多的梯级电站叠加影响,可能更加不利于鱼类繁殖,到那时赤水河的物种保护作用将更加凸显。
在目前的情况下,要保护这些特有鱼类,只有从一些与上述梯级开发河流相连的支流着手。因为在这些支流内,原来就生存有与相连通干流相同的特有鱼类,只是由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无序的小水电站开发破坏了支流的水域生态,使它们生存条件恶化。建议首先在青衣江、安宁河、水洛河和藏曲进行生态修复。对这些分布有较多特有鱼类的支流进行生态修复工程建设,将整个支流水系的小水电站全部拆除(小支流上游的蓄水水库除外),恢复河流原来的自然流态,建立自然保护区,使适应于这种生态条件的鱼类得以正常生长繁衍。这将发挥巨大的生态服务功能,不但能维持原有的生物多样性,保护珍稀、特有鱼类,还有净化水质、美化景观、便利灌溉、调节气候等生态服务功能。
比照赤水河生态河流的自然状态,防止大型水库径流调节对水生生物造成的不利影响,在水生生物重要栖息地和关键生境建立自然保护区,建立健全生态补偿机制,实施全面的生态修复工程,充分发挥自然河流净化水质和维护生物多样性的生态服务功能,使一些濒危的上游特有物种得到切实有效的保护。这是落实《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提出的“坚持保护优先和自然恢复为主”意见的重要举措。
“婴儿期即被捕捞,没有繁殖力的长江哪还能有鱼。长江渔业的根苗,根本来不及长大,根本没有机会长大。禁渔期太过短暂,而人类的贪婪又太过膨胀”,2006年曹文宣院士在一次学术报告中建议“十年禁渔”,并在各种相关媒体上进行呼吁。2007年首届长江生物资源养护论坛上,曹文宣和13名中国科学院院士和中国工程院院士联名倡议保护长江生物,建议长期全年禁渔。接下来的日子里,曹文宣和他的同事们不断地在包括全国两会在内的相关渠道建言献策,呼吁长江流域“十年禁渔”。2010年7月曹文宣代表近百名院士在“世博会长江水生生物养护宣传周”上宣读《长江水生生物养护院士倡议书》,倡议“行动起来,保护母亲河,建设和谐长江!”一份《长江“十年禁渔”政策制订落实过程》共7页,记载着曹文宣和同事们的不懈坚持。2020年7月8日,国务院办公厅专门印发《关于切实做好长江流域禁捕有关工作的通知》,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十年禁渔”全面启动。长江的“十年禁渔”,终成现实。
长江禁渔期制度,对渔业资源保护将产生一定效果。阶段性休渔治标不治本,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长江生态问题。禁渔不仅是保护鱼类的举措,而且是关乎修复长江生态、保护自然资源的大问题,这将关系到长江生态的可持续发展。如果说长江“病了”的话,那么“十年禁渔”是对母亲河的一次抢救。如果长江没有鱼,渔民也没鱼可捕。我国作出长江“十年禁渔”的决定是下了很大决心的。长江里最常见的“四大家鱼”青、草、鲢、鳙等鱼类通常性成熟年龄一般为3~5年,连续禁渔10年,它们将有2~3个世代的繁衍,种群数量才能显著增加。
很早时候,长江里都是捕一些大的鱼,留着小的让它继续长。那时长江的水质好、水草多,鱼的种类也多。这是可持续利用的渔业,没有对水环境和水域生态系统造成损害。长江禁渔十年,实际上就是修复长江生态,让鱼类种群规模增大、水域生态健康,为我们子孙后代谋福利。禁渔十年,不是说十年内就不能吃长江的鱼。野生的不能吃,但养殖的可以吃。我们每年养殖的草鱼有500万吨、鲢鱼400多万吨、鳙鱼300多万吨,产量很大。我们从养殖条件、饲料各方面进行改进,养殖鱼的味道和野生的差不多,是一样可以吃的。人工养殖解决了大量繁殖和营养需求的问题,这些还需要做进一步研究。10年后,长江应该可以实行可持续捕捞,简单地说就是“捕大的、留小的”,捕捞的方式、地点、数量等都要有严格的规定。禁渔的目的不是说不吃鱼,而是让更多的人能够吃到更好的鱼、更长久地吃鱼。
长江不仅是鱼类的栖息地,也是长江边人类的栖息地,人与自然应该和谐共生。因为我在中国鱼类协会担任理事长差不多有二十年的历史,我就代表鱼类呼吁给它们一点生存的机会吧!有很多鱼,哪怕是很小的,诸如虾虎鱼等,在日本都把它们当国宝,因为他们是特有的。但是我们长江上有170种特有鱼类,现在可以作为国家保护动物的有几种,有很多鱼可能很长时间都没发现了。现在不注意保护的话,以后可能就绝种了。野生鱼类种群的恢复将有利于长江整体生态环境的修复,并为养殖鱼类提供优质的种质资源。
我们也要保护几条河,让它成为自然流淌的河流,让它生态系统能够完整,为各种生物提供适合生存的栖息地,使物种能够不断地繁衍。再就是维持生物的多样性,如果维护得好,确实也能对水域生态提供很好的保护。水域生态最重要的服务功能就是提供清洁的水源,我们中国最缺乏的就是淡水资源,由于多种原因,现在很多湖泊很多地方形成水质性缺水,污染得很严重,像我们东湖原来是自来水的水源地,后来水质变差,不能饮用了,最近东湖又发生了蓝藻水华。我记得以前东湖原来水草很多,鱼也很多的,现在生物多样性严重下降,说明水质比较差。如果生物多样性恢复了,它的水质自然就会好。鱼类的栖息地更好了,人类的栖息地也会更好。
保护长江,不光是在保护几条鱼,也是在保护整个生态系统,保护我们人类的健康。我相信禁渔十年之后,长江不光是鱼类能够很好地恢复,长江的水域生态也能够向好的方向发展。给长江十年,养中华命脉。爱它,就让它喘口气。十年禁渔只是长江保护迈出的一小步,修护长江生态环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湿地、河流是地球的“肾”,如果它们的功能不全、水被污染了,生态就难以平衡。中国是水资源缺乏国家,人均占有量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1/4。生态修复就是要修复生态系统,保护生物多样性,使其结构都发挥正常的生态服务功能。
长江千百年来哺育了中华儿女,“十年禁渔”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从战略全局高度和长远发展角度作出的重大决策,是落实长江经济带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战略导向,扭转长江生态环境恶化趋势的关键之举。曹文宣作为长江“十年禁渔”政策首倡科学家,为了保护祖国的鱼类资源,保障生态安全,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呕心沥血,砥砺前行。现在,长江武汉段经一年多时间的禁捕,已有了水生态好转的趋势。从2020年起,长江武汉段几次有江豚出现,渔民“洗脚上岸”后,鱼类慢慢回来了。“水中大熊猫”江豚现身长江、在水中逐浪嬉戏的消息屡见报端。这说明,长江武汉段全面禁渔后,水生态水环境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能为珍稀特有鱼类提供良好的栖息空间。